任九皋博士:勇敢
任九皋博士:勇敢
嚴道 先生
徐匯中學好友嚴國泰出生於富豪之家，他的父親嚴慶祥為了讓兒子多交朋友，也鼓勵我們去他家。我們在震旦法律系畢業後，慶祥先生一度叫我為他起草文件。新中國在大陸成立後，開始用新文學式的公私文件，舊律師用的公文程式不適用。他依賴我更深，對我也一度更親近。當時我剛大學畢業，有人要為我做媒，我家長輩又多逃離大陸。慶祥先生自動帶我去相親，由他請客。第二三日媒婆來催回音，我的反應是這位小姐實在太醜，慶祥先生也早已看到。對方來催，慶祥先生不給回音。
在慶祥先生家，第一次我聽到的聰敏語言，是抗戰期間，他的第二個兒子嚴道從重慶回來後，有一次大家吃完晚飯，我和二哥嚴道、四弟德泰在客廳小坐。德泰說了一句聰敏而沒有禮貌的話，刺激了父親。父親沒有出聲，不過很明顯的表現出不歡，說的什麼話我已經忘了。 嚴道先生重聲，但不怒不威的對德泰說:《德泰，勇敢些。對父親說<對不起>。》這是一個很聰敏的話，說<對不起>是要有勇氣的。
嚴家是當年江南大工業家之一，在紡織、鋼鐵和機器領域走在前面。第一代創業者嚴裕堂先生創業自華中的上海蘇州，直達華北鄭州，開了九間大工廠。慶祥先生以大兒子地位任職九廠總經理。他未受太多教育，卻是Street smart超人一等，指揮若定。
四兒嚴德泰是國泰的弟弟。強將手下無弱兵，且看他下列事即可知道，他的聰敏更甚於父親和兄長。大陸變色初期一切穩定。當時的政策是在最初兩年一切不變，及至兩年之後，戶口清理已經完成，每一個市民的人口背景都已一清兩楚，但仍難免舊時代留下的人民對新政權的管束存有疑懼，或多或少有所隱暪。而且舊時代多少是既得利益者，在農村是地主階級。當時新政權用公審和掃地出門予以制裁，地主死難的人無數。人世間常有浩劫，也常有過份受到處罰的人，冥冥之中有什麼理由，沒有人知道。
當時流行一句話叫做<提高警惕>。資本家和小資產階級的<提高警惕>，意思是<不要犯錯>，要想看如何適應新的環境，按照<新時代的新規矩辦事>。也可以說，<上有政策，下有對策>，<我要尋找出對策>來應對。
但新時代當局也標誌著<提高警惕>四個字，意思就不完全相同了。這包括要隨時注意到有隱藏的舊時代分子會反抗，要把他們揪出來除草，斬草除根，寧錯殺一萬個，也不留下一個。
一日，嚴德泰這位四弟聽到他老爸又在客廳內喃喃自語，<提高警惕>了。 他對他的爸爸說: 《老爸，你弄錯了。你不是主人了，你是被統治的人了。 工農階級是新的主人，是<他們>要對<你>提高警惕，你怎麼可以口口聲聲提高警惕呢。》這是一語驚醒夢中人的聰敏話。
時間不斷的推進，共產黨在大陸上生了根，有人逃去了香港，有的隨著蔣老總統逃去了台灣。事隔多年，嚴道先生隨著他的六叔慶齡先生去了台灣。我也輾轉由於在司利洛的因緣，加上二哥顯群和三姐秀芝幫助，去了台灣。二哥嚴道在台灣和我不期而遇於省政府財政廳。他看到我常找三姐和廳中貿易科長郝昭宓先生談事。他對叔叔慶齡先生說，這是國泰弟的好同學任九皋，不是找李太太(即三姐)便是找郝科長，這兩位都是重要人物。又對著我，似真似假地試探著說，<你幫我做事吧。>我不出聲，不答，不加可否。旁邊有一位嚴家的朋友楊先生很了解當時的情況，對著我叫了一聲:<Mr Denis Jen>。嚴道二哥是聰敏人，已經會意了，知道我在當時商場中小有名聲，不是吳下阿蒙了。嚴道先生後來在台灣擔任董氏基金會董事長，提倡不吸煙，作為養身休閒之道。一度由他六叔主持的裕隆汽車公司購得小巴數十輛，開了中南客運公司，不太成功而關閉，八十歲時死於心臟病。
德泰君沒有出來，也沒有離開他居住的大廈豪宅。共產黨將豪宅平均分配，遷入工人階級，按人口分住所。德泰也安然自若，在內居住。並且因為父親搬出，到政府政策規定的優質地點養老，並向海外的上海人號召回國。當時並無改革開放，而是號召政策而已。德泰表示自己順從新政策，過平民生活與父親「劃清界線」！
德泰君忽然想到以學畫為生，在這紅潮人海中生活。不知如何結識了劉海粟先生，劉老晚年也由於德泰的誠意，而把他收為得意門生。在兩人合心合意的情況下，劉海粟老先生與德泰弟一同住於嚴家大宅的配給住宅單位中。日夕優而閒之，不疾不徐，閒時作畫為樂。德泰明顯是絕頂聰明的人，也得到了嚴氏大工業家天賦的絕頂基因，與劉海粟兩人在這滾滾人潮中，隱姓埋名，安居於當局配給的小居室單位中，一步一足印的默默浮沉於人海中遊走。
我與二哥嚴道某次在台北又巧遇，一同浩歎國泰弟已在紅衛兵時期犧牲了。聰敏人反得禍，但是德泰大勇若愚，安然與劉海栗先生在人類恒河沙數中，默然安渡一生。一次我在四十多年前重遊上海，與徐匯同學去嚴氏老宅看看，天晚沒有找著，但大家都知道他仍住在這所老家中。德泰弟這聰敏人如仍健在，一定很聰敏地安然默默生活在大都市中，而不受委屈。他應該也不覺得自己有什麼不快或委曲吧。
九皋 2017.2.7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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